芙蓉丹心(三)(1 / 1)

白马流星,佳人在怀,不知可算作多少少年郎一等得意时刻。

怎么只是位置掉了个个儿,味道就不对了?

素商骑在他身前,策马执鞭,端的是飒沓磊落。程俭坐在她身后,虚虚环扣着nv郎的纤腰,近一点儿怕让她不舒服,远一点儿又怕把自己摔下去,倒不如彻底不扶。

程俭整个人像是刚刚被讨回来的新娘子,眼观鼻、鼻观心,只觉得挨着哪里都会挨错地方,不敢乱动一下。

她越过肩来匆匆回望他一眼,腾出左手牵过他的手指,实打实地让他扣紧她的小腹:“坐稳,要提速了。”

素商她…她…算了。

好在芙蓉城不设宵禁,到了入夜时分,街衢上的行人仍旧摩肩接踵。洪时英的马车低调行事,刻意走得晃晃悠悠,并不算太急,没多久便让程俭几人咬上了他的尾巴。

他们从闹市追到人烟稀少的市郊,见洪时英的马车愈走愈慢,隐约将要停下,g脆找了个地方拴好坐骑,下马步行尾随。

洪时英的目的地,正是眼前这幢三层高重楼。

程俭举头检视着高悬于楼阁上的匾额,上书“辉夜楼”三个狂草大字,用笔遒劲有力。不过除此之外,仅从外观上打量,它似乎就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酒楼罢了。

以前他路过过几次,里面的生意、客人都很寻常,喝茶、卖些炒菜和点心、偶尔请个说书先生来演出,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此时此刻,整幢楼关门闭户,一派早早就歇业了的模样。

一行人在不远处的小巷y影里藏身,细细观察了片刻。这一看,就看出些名堂来。

辉夜楼的侧面开了一扇窄门,洪时英上前扣了扣铜环,不多时便有人探出头来,递给他一张类似傩戏表演用的面具,把他迎了进去。

跟在他后头,陆陆续续有马车抵达。这些马车,皆采用朴素的造型,通身既找不出家徽纹章,也没有用金玉来装饰。然而马车上下来的人,从穿着上即可看出富贵。他们一样分得了桃木面具,自侧门鱼贯而入。

甘罗踮起脚尖,趴着砖墙边缘,悄声嘀咕道:“有鬼。”

“有鬼没鬼,恐怕得亲眼看一看才知道。”程俭冷静地接过她的话,“我们得想个办法混进去。”

他正低头思索,余光却瞥见素商躬下身,解开腰间荷包,附耳对甘罗交待了些什么。小丫头听得唯唯点头,得了指令,飞奔着退下了。

素商目送甘罗离开,转头对上程俭问询的眼神,淡定道:“程郎毋需烦恼了,我们可以直接走进去。”

程俭俊眉一拧,且听山人妙计。这位nv郎不按套路出牌也不是一天两天,今次怎么又发作了?

“也不是说就这么…”素商的下巴点了点程俭,复而垂眸检视自己:“我们两个这样,太显眼。”

少年郎君草鞋布衣,本是再常见不过的平民装扮;少nv身着道观制式法服,只差明言洗尽铅华。就这么大摇大摆混入一堆穿金戴银的富豪里,估计连门禁那关都过不了。

约莫等了两注香功夫,素商大略和程俭对过一遍自己的计划,甘罗正好打马折回了。她带来两套丝绸衣物,报告说:“小姐,附近有个没人用的值房,你们快去哪里换衣服吧。”

三人来到值房门前,程俭刚要客气说你先请,忽而被素商一把扯过手腕:“不必麻烦了,一起。”

甘罗配合地推着他的腰:“动作麻利点儿,我帮你们看门。”

这个丫头片子,怎么该来事儿的时候不来事儿,不该她来事儿的时候她又灵光起来了?

“等等”的“等”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程俭猝然扫见素商已经解开了衫子的盘扣,慌乱中连忙背过身,唯恐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被迫对她失礼。

事已至此,连她本人都不介意,程俭再矫情也不像话了。和素商待在一起,他似乎总是不得不随着她的步调行动。按理说,他应该气她的…谁叫她独断,贯来我行我素,哪怕披了一层有礼有节、待人亲和的伥皮,骨子里的东西却轻易不能藏住。

然而,每每面对着素商,“随她去吧”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占据上风。一忍,二忍,三再忍,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个尽头。

周遭安静极了,衬得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格外清楚。一件件衣物,如同蝉蜕一般轻柔汲落在地。青春而健美的身t,在月光缠吻中敞露。俄顷又被裹上软绫罗、薄纱绢,徒留无限遐想意。

程俭没有料到,有朝一日换个衣服也可以变得如此难捱。

“你…好了吗?”他听到身后的动静平息下来,开口同她确认。

“可以了。”她的发话,如同碎冰清越相击,让一块晶冷撞上另一块。

程俭转过身,迎面遇见少nv端丽的姿容。jg致到过分繁复的铺地锦,披戴在她身上,抵不过她本来高华秀雅的气度,彷佛她早已穿惯了奢华百倍的服饰一般。

较之于她自己,似乎她对眼前的少年郎君更为在意。素商乜着一双墨瞳上下审视着他,末了,唇角竟g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来:“程俭,你实在应该多穿些秾yan的颜se。”

热度“噌”地一下窜上脸庞。他只希望今夜的月光不要亮得那么晃眼,好为他遮掩耳尖上的那点可疑薄红。

“我哪有那么多闲钱。”程俭别开眼去,低低嘟哝一句,甩袖而走,意图把素商撂在身后。

尚未走远几步,便听得素商温声呼唤他的名字,再度绊住了他不甚坚定的跫音。

恨恨咬牙回首望去,只见少nv正袖手掐下树丛中一朵大芙蓉花,信步向他走来。

“低头。”素商清泠泠地说。

脑海里还懵懵的,没想明白她究竟打算做什么,身t已然先一步地作出了回应。发髻被少nv柔软的手指轻轻一触,于是那朵漂亮的大芙蓉花,自她的半截皓腕间,转而簪到了程俭的发上。

“嗯,不错。”素商仿佛十分中意,她水月般的脸庞上,难得流露出几分独属于碧玉华年的无邪。

“菁菁春夜好雨贵,芙蓉城合该看芙蓉郎。”

狻猊辅首“咚咚”响了两声,守在门口值夜班的伙计浑身一激灵,自昏昏沉沉的瞌睡里挺尸,强打起jg神去应门。

这不开不知道,甫一露了个小头,那点子倦意算是彻底消散了。

嚯,好靓的一对男nv。

少nv宛若从g0ng廷仕nv图上新裁出,不语先夺七分贵气、三分清yan。少年郎君风流倜傥,通身一袭鞓红圆领袍衫,映照得一张俊脸轩轩若朝霞,发髻间簪一朵芙蓉花,不显轻佻,惟显逸气。

漂亮固然是漂亮得令人心软,该过的手续还是得过的。

“咳咳,烦请大人出示一下拜贴。”伙计清了清嗓子,正经道。

那霜se皓洁的少nv,径自上前一步,翩然开口说道:“我乃是听从他人引荐,初次来访此地。这位是我的门客。”

门客?伙计面上不显,心里却促狭想道: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姐,找相好的由头是越来越百变了。

“既是新来的…”他上下打量着少nv,眼珠子骨碌转了转,似在研判面前客人的深浅,“您晓得这里的规矩吧?”

少nv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可凭此物为信。”

彷佛就等她这句指令,那少年郎君的身后陡然窜出个双髻丫头,手心捧着一个物什高举到伙计面前。

他眯起眼睛瞧了瞧,见是个缺了半璧的太极yyan鱼形状玉佩,水se不算上佳,顿时生出几分狐疑。少nv安之若素,娓娓说道:“请将此物代为转交给管事的人过目。想必对方见了,自然就能明白。”

正所谓不入虎x,焉得虎子。他们得赌上一把。

程俭初听得素商计划时,直觉是否过于冒险。而后看她取出了这块玉佩,方才勉强点头说,有试一试的价值。

尽管尚不知辉夜楼做的是何鬼魅生意,光从今夜的来访者看,无不是非富即贵,可见财富和地位必定是入得此处的敲门砖。

人人来到这里,都需要佩戴一张面具,又可见辉夜楼施行的是匿名制,必定负有掩盖在场客人身份的义务。

——换言之,毋需对客人的底细一清二楚,辉夜楼的生意照旧能做得下去。

素商所持有的太极yyan鱼形玉佩,由大魏朝名气最响的咸卦钱庄发行。钱庄持y一半,开户者持yan一半,各自须对上易经六十四卦中的卜辞和爻辞,方可自由支取款项。

不过,这类玉佩只发行给存款达到一定门槛的人。程俭虽不知具t几何,但敢说那必定是个惊人的数字。于是,相较于它最初的功能,在懂行的人眼里,它逐渐变得像一种腰缠万贯的象征。

当素商告诉程俭,她“恰好”有这么一个东西的时候,他都懒得去表示震惊了。毋宁说,要是她恰好没有这么一个东西,才能让程俭把他的眉毛向上抬一抬。

他们赌的是辉夜楼的幕后老板识货,是仅凭这块玉佩的象征意义,能够说动那人不问他们的来处。

半刻钟后,伙计小心翼翼地捧着玉佩回来了,连带着态度也殷勤了许多:“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几位大人随意拿个面具,快往里边请。”

自侧门过道进到大堂,眼前豁然一亮,竟是和白日里的辉夜楼完全不同的天地。

角梁汇集至平棊,悬下一盏硕大的四面彩画檀木珠灯,照彻楼阁正中央的六角形井空筒。围绕一楼垫高的石砌月台,摆放了整圈的桌椅,各自配一盏莲花状灯笼。客人们戴着傩戏面具的脸孔,在灯火下明灭不定,宛如绘卷中的百鬼夜行一般。

伙计引着他们到近前的一张桌子就坐。酒水点心自不必提,额外x1睛的是桌上盛满了一花篮的香囊,俱绣有代表本桌桌号的数字。程俭清点一遍,发现有青、绿、朱、紫四种颜se,紫se少而青se多,立刻让他联想到大魏朝的官品服se制度。

《魏通典》规定: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以上绿,八品、九品以上青。

香囊不香,反而散发出细微的苦味。程俭拆开看了看,确认道:“是雄h。”

“真驱鬼啊。”甘罗讪讪地说。

鼻尖突然嗅见幽微的花香气息,冲淡了雄h的辛辣。身旁那人倚过来,伶仃的肩膀若即若离地擦过他的,耳畔卷起一gh漉漉的暖流,su麻麻的痒。

他的心神乱了一瞬。

“那边那位,是不是洪时英?”素商对他耳语道。

程俭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过去,居中位置的主座上,戴了面具的洪时英正忙着和同桌人斗酒。他的身形矮胖而墩实,粗短的手指不住地摩挲蹀躞带,脚尖呈外八字啪啪地点着。不是他是谁?

“啊。”程俭的瞳仁微微放大,却聚焦于洪时英下首那人身上。

gui兹舞姬为他恭恭敬敬地酌满金斛,他仰头一饮而尽的姿势,令程俭莫名地熟稔。

一个人的外貌t态,但凡他有意留心过,便可在脑海中留下个七七八八的画像。他几乎能够断言,自己在别的场合见过此人。

素商觑见他神se:“哪里不对吗?”

“要是能看到那个人的脸就好了。”程俭喃喃道,“我总觉得,我应该认识他。”

素商同他一起,默默观察了少顷,湖水般的眸子中骤而漾起一圈圈涟漪:“我或许可以助你。”

知止而有得,前半句用来标榜程俭;谋定而后动,无疑就是素商了。

她把甘罗轻声唤到身畔,事无巨细地从头开始安排。小丫头用心聆听着,那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越听越明亮,听到了最后,几乎要激动得蹦跶起来。

“按住她那么久,也该让她出回风头了。”素商捻起袖口一角,凝神欣赏jg美的提花暗纹。

甘罗?按住?

但愿他没有听错。不然何以解释在这鬼气森森的雅座间,更有一gu不祥的预感爬上程俭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