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赶回学院的时间很不巧,恺撒靠在校医室门口叼着雪茄,告诉他路明非被组织接回去检查身体了。

“他被一颗龙牙捅了个对穿”金发男人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位置,“血我们给他止住了,不过那上面的毒很麻烦。”他使坏地在这时停下话头,等着楚子航的反应。

可惜楚子航对自己的宿敌也很了解,只是冷着一张脸看他,也不催促他继续。

所以说这样的对手只有在打架的时候才有点意思啊,恺撒暗自叹息,认命地继续说下去。

“好在他自己带了一管血清,可以解毒,据说是个超级昂贵的东西……”眼前出现一根细长的注射器,针筒里是澄澈的淡金色液体,路明非单手把它打进自己的颈部血管,然后一挥手空管就在空中画了个优雅的弧线落进了水里。

这会儿楚子航的面瘫脸才有了些许变化,他太清楚恺撒是个什么样的主了,如果他想他可以开着飞机一边绕地球一圈飞行一边往下撒美金玩,在这种人嘴里的“超级昂贵”绝对不是造价高昂这么简单的。

恺撒倒没想那么多,他只觉得自己就这么告诉楚子航路明非没事了,得到的反馈几乎没有,心里还是怪不痛快,他自己不痛快,首先就不能让楚子航好过。

“我就不要求你支付给我救他的报酬了,你要是真想表达感谢,把你们之前的故事讲给我就好了。”

理论上来说是路明非救了他们所有人,但在回程的路上路明非却提出来要把功劳全归给恺撒。除去恺撒和诺诺,还有路明非的临时导师曼施坦因教授,其他人都只知道路明非来自秘党的兄弟组织,再加上这次任务里他拼了命救下诺诺和他们一船的人,对于他这样大义的行为感激涕零。路明非行动前的操作,更是颠覆了专员们对“高危级混血种”的认知,被监视着随时可能被剥夺生命,却依然愿意为了伟大的屠龙事业赴汤蹈火,伟大,无需多言!

对路明非来说,太出风头不是好事,而对恺撒而言,多一笔光辉战绩不算什么——其实并非如此,但奈何他争名夺利的领袖形象太深入人心,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众人拉上了贼船。

楚子航了然地点头,并非不对这样的要求感到惊讶,只是这种程度的心理波动还远远打不破他那张带久了的假面具。

“可以,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们的故事感兴趣,因为我,还是路明非?”

恺撒的表情肌肉很显然比他的发达不少,并没马上回答,而是脸色一沉,原本和他稳定对视的双眼逃也式的转向一旁。

之前盘亘在心中隐约的猜想被证实,楚子航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他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但还是要想想什么事可以说。

很多人觉得路明非古怪,他们不知道路明非刚进高中的时候更怪,楚子航比他高一年级,都听闻一年级转学来了一个怪人。

作为名门私立高中,转学进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校的学生大部分都是从初中部一直读上来的,因此他们对转学生很感兴趣是理所当然,再加上这个转学生确实奇怪,一时间在学校里讨论的程度几乎要盖过了楚子航这个风云人物。

而楚子航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大课间,男学生们在球场上挥洒汗水,女孩们手拉着手在跑道上散步,几个体育老师在诺大的运动场上巡回,保证这群金贵的孩子不会遇到什么意外。

路明非被一群人围着,有女孩尖声数着“537,538!”有人给楚子航让开一条路,他也就明白了女孩在数什么。年轻人穿着短袖校服,黑白色的球鞋,在众人的围观下颠球,如果女孩的计数准确的话,应该有一会了。

男孩神情专注在那颗足球上,对众人的嘈杂声和计数声充耳不闻,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有人低声说着什么“哗众取宠”,也没人回应他,只是一个个带着感兴趣的神色看着这场表演。不乏有人和自己的同伴窃窃私语,说些赌他能颠球多少下的玩笑话。

人群旁又聚集了几个男学生,其中一个就是刚才说哗众取宠的那个,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凑到一起,时不时往这边的方向瞟一眼,打着奇怪的手势。

他们是准备来捣乱的,无论是装作意外还是有意找茬,虽然转学生的身份并不清楚,但在这里就读的学生也不是省油的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至于发生过于严重的霸凌事件,而转学生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没有靠山会任人拿捏的,楚子航本来没必要管得太多,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人群,从男孩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男孩动作流畅地结束了颠球的动作,把球滚到脚底踩住,然后再回头看他,眼神纯良无害。

“今天就到这里吧”,楚子航这么说,并没把握能这么把他说服,不过对方倒是很好说话地点头,轻轻一用力就把那颗球踢了出去,不带一丝犹豫。

“961”,那个计数的女孩面带遗憾地说,“可惜前面的我没数,要不然应该能到一千的。”

男孩一眼也没看她,他专注地盯着楚子航看,在众人的簇拥中这样的画面显得有些奇怪,不过大部分人似乎都习以为常。

“楚子航”,这是自我介绍,“路明非?”这是打招呼,话少的人就是这样交朋友的,不过这算是在交朋友吗?

“嗯嗯”,男孩乖巧点头,在听见对方讲出自己的名字时黑眼睛双眼放光,一副开心的模样。

“我们换个地方聊吧”,在被众人围观的状态下和刚认识的人聊天,既古怪又没意义,楚子航不等路明非回复就拉过他的手腕,牵着小动物一样乖巧的男孩远离了人群走出体育场。

他之所以出手帮忙,并非权衡利弊,而是他见到男孩的第一眼就确信了这是自己的同类,他人生当中遇到的第一个和自己如此相似,就连年龄也几乎相同的人,仿佛神赐一般出现在他日渐感到无趣的生命中。

比那更好的是,路明非似乎对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在学校的角落里和他面对面站着的时候,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楚子航犹豫了下,最终决定还是主动出击,在男孩的黑色瞳孔里映照出他自己逐渐点亮的黄金瞳,男孩定定地看他,丝毫没有移开视线。

“你的眼睛…很漂亮。”男孩柔声说,楚子航一瞬间心生疑虑,难道对方也是并不清楚自己特别之处的人吗?但如果作为普通的“人类”长大,会有这样种种奇怪的表现也太不正常了吧。

见他犹豫了,男孩又向着他伸出手来,指尖轻触他的睫毛,楚子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答:“谢谢”。

“抱歉”男孩收回手,咧嘴笑着挠了挠头,“我不是不会说话,只是看到你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楚子航回给他一个同样的浅笑,他这时也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毕竟他年长一点,也更熟悉与人沟通——路明非不是完全不和人交流,但身上总有一种很少和人相处的距离感,很像是隐居山林里的小动物,第一次见到山外的世界。理论上来说应该由他主动的,但是自我介绍已经做过了,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我是二年级的学生,你是刚转进一年级的对吧?”

男孩点头,然后张口乖巧回道:“师兄好。”

这是很普通的礼节,但在楚子航眼里,却像是小动物跳起来给他表演了一个后空翻那样,惊喜之中带着几分好笑。而且是师兄,不是学长,这么称呼他还挺特别的,不能说不喜欢。

“你刚才那样”楚子航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路明非刚才那样是不好的,太出风头了容易被不安好心的人盯上,但试问他自己,学弟做错了什么吗?至少楚子航看到他只是专心地沉浸在自娱自乐中,就像小猫小狗叼着自己心爱的玩具尽情玩闹,丝毫不知道自己碍了别人的眼。

男孩比他矮一点,睁圆的黑眼睛始终看着他,满脸的无辜,楚子航到底还是心软了,改口道:“很棒,如果你没有朋友一起,之后的大课间可以来找我。”

“我知道师兄在哪个班。”男孩很自豪地挺起胸膛,感觉他不像是会关注八卦的样子,所以自己其实也早就被盯上了?这样看来对方也是有“血统”的人不会错了,面对自己突然的打扰就那样停下来,也是因为觉得对方不是坏人,可以信任吧。

虽然没有人主动提及自身的与众不同,但两颗年轻的心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拉近了距离。

再见到路明非是在一个下雨天,自从他家司机在那个雨天跑遍了全城才找到高架桥边的楚子航,把妈妈和“爸爸”都吓个半死以为他差点被人绑走之后,每个下雨的晚上都会雷打不动地派车来接他。

男孩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暗黑的天幕倾泻下雨水,时不时伸出一只手去接豆大的雨点,黑眼睛里是楚子航看不太懂的神色。

路明非把书包搂在怀里,用稍有些宽松的校服外套盖住,抬脚就要跑进大雨中。楚子航及时用手勾住他的衣领,把他拉了回来。

“下雨了”男孩说,像是没见过大雨的小孩那样惊奇,却没有孩童般的雀跃和躁动。

“下雨了”

楚子航回答他,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盖在两个人头顶。揽过男孩的肩膀,两个人并肩走着,在校园里的人潮中寻找自家的那辆车。学生们或是埋头在伞下,或是也用校服蒙着头,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一辆辆被雨水打的劈啪作响的车上,汽车的喇叭声,司机和父母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对奇怪的组合。

虽然在冷风嗖嗖的廊下站了很久,路明非的体温还是比他的要高些,男孩一只手帮他撑起校服的边沿,夹在两人中间的那只手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放在哪,他犹豫了半晌后收回手握在胸前。

司机对他带来的男孩显得有些惊异,上下打量了一下路明非被雨打湿了点显得单薄的小身板——其实楚子航用手一摸就能感受到男孩上臂的肌肉线条,看着纤细大概是因为青春期的男孩身体正在抽条。

人的气质果然很奇怪,楚子航面无表情就被人看作高冷,而路明非面无表情只会被看成乖巧的小朋友,司机似乎也觉得他温顺无害的模样,没说什么就让他们上车。

路明非的家离学校不远,雨天堵车的情况下也只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是个普通的居民小区,没有门禁,小区里的路边已经停满了车。楚子航让司机靠边停车,自己打伞送路明非进去,这次他没揽着男孩的肩,两人尽量避开地上的一个个水洼,还算默契地没有远离彼此,反而是走着走着就要撞在一起。

房间是顶楼的一个二居室,屋里没什么东西,不大的房子也显得有些空。

“你家人……”楚子航想起一些流言。

“我是在慈善机构里长大的。”男孩回答他,表情平静,“我的家人就是那里的伙伴。”

那为什么只有你被送来了这所学校?楚子航试着给自己的问题寻找解释,他见过路明非的履历,不知道被哪个学生在教务处偷拍下来传开了,上面写他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俄罗斯的学校,有好事者查过了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学校,连成绩单都没有一张,更不要说什么获奖的记录。

或许路明非是机构里唯一的中国小孩?这样一来他中文的熟练程度就更说不通,虽然他不太说话,不清楚有多少词汇量,但没有奇怪的口音,也足够流畅,谁听了都会说中文百分百是他的第一母语。

对于不了解的情况,楚子航选择谨慎。路明非开灯,在门口把唯一的一双拖鞋留给他,自己穿着袜子就迈进屋里。男孩掏出被保护得很好的帆布书包,是文具店几十一百块钱的式样,再把里面的书本文具一股脑倒在桌上,转身去冰箱顶摸了瓶矿泉水下来递给他。

“我这里没有多余的杯子”他这么解释。那瓶矿泉水是市面上常见的大众品牌,不贵也不廉价,楚子航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就是水的味道,即便他比常人的五感更灵敏也尝不出什么特别来。

目光落到那一摞课本上,楚子航突然想起来,“你的成绩,是不是不太好?”

这话有些冒犯了,其实路明非的成绩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差,不到吊车尾那种水平,不过他毕竟不是原本在校的学生,“外来人”的身份下,不算优秀的成绩足以成为敌对方攻讦他的武器。

男孩瘪瘪嘴,坐到那摞书旁边的塑料凳子上,叹了口气。

“学习到底是为了干嘛啊,为了考试吗?”

这是个在中国的学生里老生常谈的问题,要说楚子航也有不少的解释,考试是多年以来人们摸索出的最简单高效节省资源的人才选拔方式,能以最简单的方式对人的基本能力进行分级,虽然并不完善,但在中国的条件下已经是最公平的模式。

但和路明非解释这么多似乎是没必要的,于是楚子航反问他:“俄罗斯的学校不考试的吗?”

男孩呆了几秒,终于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

“我…其实我之前没有正经的去过学校上学。”

这下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路明非种种奇怪的表现,都是因为学校本身都是他不熟悉的领域,和同学相处的状态,也是因为他从小到大相处的人估计数量有限吧。虽然中文那里还是不太好解释,或许有些在机构里工作的人是中国的,不是没可能有一样来自中国的孩子,如果和路明非的年龄差大了点,不在一起上学也正常。

居然把一个原本就身体不同常人,心智和年纪也不甚相符的孩子独自送到这样一个学校里上学,说做事随意不上心,转校所需的费用可是不菲的,花了这么多的钱,连个保姆都不肯雇来照顾,厨房里几乎没有开火的迹象,垃圾桶边摆了一排矿泉水瓶和一大包便利店便当的包装盒,路明非一个人的生活只能说是凑合,不见有人来关心一下。

这个所谓的“慈善机构“,现在看来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的气息。

往后有机会再问吧,或许熟悉了之后路明非会主动讲给他也不是不可能。

“要我帮你补习吗?”

楚子航没有泛滥的善心,虽然有同学拿了不太懂的题来问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的表情,察觉到不对劲就连忙抽回试卷说先不打扰你了,我去问问老师。他一向默认同学们问问题是假,想要拉近关系才是真。

那他这样,算不算得上是主动要和路明非拉近关系?

男孩柔柔地答好,又说“谢谢师兄送我回来,你回家吧,我这里没什么能拿来招待你的,改天一定请你吃饭。”

礼貌的小孩有谁会不喜欢吗?反正楚子航不会。

过几天的大课间,班里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也有“高考组”的同学专注于桌子上的练习册。

有个在门口和朋友聊天的女孩突然回头喊了句:“楚子航,有人找你!”

被这声音惊到了的学生们谈话声骤然停下了,就连埋头学习的几个人也抬起头,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走廊的玻璃窗。

年轻人穿着低一级的校服,额前和发顶各有几缕微翘的碎发,稍长些的发尾处也稍向上卷。

青涩的面孔上,微垂的眼角也盖不住那双圆而黑的眼睛,虽然被过往的人侧目而视,依然毫不动摇地站在那,身姿挺拔,像一棵小树似的。

一瞬间楚子航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男孩本来并不属于这世间,只要他一眨眼,狂风就会卷走这棵纤细的白杨。

路明非抬眼对上他的眼睛,对他绽开一个清澈的笑容,把校服换成白衬衣,大概就是偶像剧的男主角了,当然这样校服的打扮在楚子航眼里也并不逊色。

好多年后他想起来这一刻,恐怕会感慨这就是他最初动心的时刻,比他发觉的时候还要早不少。

而少年人一瞬动心就永远动心。

说是辅导学习,因为路明非总是盯着他看,搞得楚子航浑身不自在而中断了。说来也奇怪,他并不是不习惯成为目光的焦点,男孩看他的眼神也不那么炽热,像本人一样是温和柔软的,却扎的他脸颊发痒。

不过简短的补习倒是证实了楚子航对于路明非头脑并不迟钝的设想,当然问题也有,那就是他的思维方式确实太异于常人了,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转变思路尽量跟上“普通人”的想法,反倒让楚子航觉得这孩子孺子可教,很不一般。

这么说起来,如果父亲没有掩盖自己的血统,我也会变成这副样子吗?是因为路明非够可爱才勉强被怜爱地称作小笨蛋,自己这样会被怎么评价呢,脑补了一下楚子航突然就很想笑。

回想起来那时候也是迟钝的可以,带了八百米厚的滤镜去看路明非,因为自己喜欢他就理所当然的觉得别人也会这么想,感觉已经给了男孩相当多的关注,却还是没能察觉到有糟糕的事情正在发生。

那天的课间操,楚子航习惯性地在操场上寻找总是穿着校服的男孩,路明非身高不算突出,也没梳什么显眼的发型,说不好找也没那么困难,扫视第二遍队伍的时候楚子航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有个女孩没穿制服,沿着操场边缘一路小跑过来,径直跑上了他站着的主席台。直到她跑上最后几节台阶,楚子航才知道为什么老师没拦她,女孩很漂亮,像是混血儿的眉眼被身上的小套裙衬得更美貌。然而她却并没表现出淑女一般的仪态,反而是满面愁容,因为一路跑来小口小口很快地喘着气,梳的光亮的马尾辫也有些散开了。

“学长,帮帮忙”女孩伸手要来扯他的衣袖,又触电般收回了手,抬头看他满眼是恳求的神色。

“出事了学长”,一时有些语无伦次,女孩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让自己平复下来。“麻烦学长跟我来一趟医务室,学长是路明非同学的朋友对吧?”

这个叫苏晓樯的女孩是路明非的同班同学,之前几乎和楚子航一点交际都没有,来找他不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心里早有了大事不好的准备,但在听到“医务室”三个字的时候,楚子航的脑中还是轰的一声炸开了。

蛇一样的文字在他脑海里打转,撕咬着他仅存的理智,愤怒,悔恨,还是愤怒,根本无法压抑得住,如同灭世那天的洪水一般扑面而来。

楚子航后退了一步按住自己的头,头脑深处一片燃烧般的痛,眼底浮现出无法控制的金色,他垂下头不能让眼前的女孩看见异样。

谁敢这么做的?谁敢动他的——

好热,好痛,好想毁灭一些什么,按着前额的手青筋暴起,几乎要将手指嵌入头骨。

“师、师兄?”

他听见一声不太确信的呼喊,猛地抬起头,堪堪收回了那双燃烧的金色瞳孔。此时他的脸色比起刚受了惊吓的苏晓樯还要苍白,难怪女孩看他的脸色也不太好了。

“其实路明非跟我说了,别告诉师兄,来着”,女孩抿紧嘴唇,挺起胸膛似乎要给自己涨涨气势,“不过学长你看起来身体不太舒服的样子,要不我陪你去趟校医室?”

被女孩讲了几句话就身体不适,这是个很不合理的理由,但苏晓樯的焦急表情不像作假,楚子航又确实面色很差,于是主任没说什么就放他们两个离开了。

女孩半跑半走着跟着楚子航的步伐,虽然心有余悸还是讲了事情的经过。

“我本来要去更衣室换上校服几个高三制服的男生围着他,我当时就感觉不好,可是旁边又没有认识的同学,只能自己跟上去。”

女孩从侧后方窥视着他的表情,顿了顿才说:“他们都走了我才敢进去看,他在角落里面,浑身都湿答答的对不起学长,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出来遇到的同学也只有一个愿意帮忙,我们就去了医务室。”

“所以他没受伤?”楚子航猛地刹车,让女孩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没有,我想他们应该不敢——啊,陈雯雯!”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正站在医务室的门口,穿着连衣裙,也是没来得及去上课间操,看来那个愿意帮忙的好心人正是她了。两个漂亮的女孩是不同的风格,平日里不见得相处得好,在这种时候倒很和谐友好,陈雯雯向楚子航打了招呼后就没说什么,只是脸很明显红着一圈。

楚子航点头回应就要推门进去,陈雯雯则拉住了要跟进去的苏晓樯。

“那个,路同学他把衣服给脱掉了,所以我才出来的,你也别进去了”

这下另一个女孩也脸红起来,也是,这种时候怎么还会对着学长犯花痴呢,只是小女生的害羞吧。楚子航进门再把门关紧,在不小的房间里寻找男孩的踪影。

女孩的描述并不准确,路明非只是脱了上衣,不过考虑到他一掀起衣服大概陈雯雯就要尖叫着跑出门去,不清楚到底脱下来多少件衣服也是合理的吧。

男孩凑在洗手池边洗脸,正用擦手纸吸干脸上的水,水珠沿着他的脖颈流下,自光裸的上身向下。

应该是听见了他的到来,男孩扶着洗手池边等了等,才回头对他开口:“师兄,你来了啊”

路明非身上有几处不太明显的疤痕,而且是旧伤,看起来他确实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然而被弄湿了软塌塌的头发,还有一旁凳子上湿漉漉的堆成一团的校服上衣则暴露了事情的大概情况。

楚子航拎起那件校服外套,已经是惨不忍睹的模样,红色的辣椒油,黄色的食用油,白色的像是油脂的糊状物,沾着五颜六色的不明物体仿佛是把这件衣服扔进了腌菜缸再捡起来的结果,附近的空气里都是厨余垃圾的气息。

他反倒出了一口气,听到路明非被带进厕所,他刚才真的害怕上面泼洒的是什么厕所里的污水,现在这样侮辱的意味还稍轻一些,虽然这并不意味着在楚子航这里那些霸凌者犯下的罪行就轻了一档。

当然这件衣服不被彻底洗干净就绝对不能再穿出去见人了,这也是两个女孩在发愁的事情,能想到找他求助也算是聪明人。

路明非自己是没穿常服来学校的,楚子航倒是在更衣室里有一套,现在拿来给他也不是不行,但是——

一想到来医务室一路上男孩遭受的视线,楚子航心底就有一股无名之火燃起,对于霸凌行为,大部分人都是事不关己的心态,即便想要提供帮助也因为畏惧强权而作罢,不去追求施害者而单纯指责旁观者是不对的。

但楚子航偏偏觉得即便没能亲眼见到,也能想象他们的目光里都带着恶意,带着发泄的爽快,对于外来者“不识时务”的幸灾乐祸,让他很想做些什么把他们下作勾起的嘴角都给压下去。

他摸出手机给家里保姆打了电话,让她找出自己的高一制服,应该还被挂在衣柜里保养的不错,简单整理一下就让司机送来学校。

接下来,就要考虑这次的事情怎么处理了。

问到到底发生了什么,路明非回想了半天才答:“没什么,他们虽然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也就指着我的鼻子说了些难听的话,然后围着我不让我走,拿一个塑料桶把剩饭啊什么的往我身上泼,大部分都泼到地上去了,我其实还好啦。”

这话并不能宽慰楚子航分毫,反而让他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你怎么不反抗,不是说还手,人多你打不过总可以躲吧,跑到人多的地方他们也就不会把你怎么办了。”

自己也觉得这话的语气重了些,楚子航叹着气坐到路明非对面的椅子上,视线正好扫到年轻人脏污的裤脚。

“裤子也脱了去,这里没有别人。”两个女孩还在门口守着,应该不会让别人随便进来。翻了几个床边的抽屉楚子航找到一双一次性拖鞋,“鞋也脱下来吧,我等会给你去拿我的运动鞋。”

虽说尺码不一定合适,但不做什么专业性运动的情况下稍大稍小点都没关系,路明非那双鞋不知道都踩过什么,看起来不算特别糟糕,还是和衣物一起放一边去比较好。

幸好房间里的温度还算高,男孩只穿着内裤不至于冷,楚子航犹豫了下要不要给他披上自己的外套,最终还是把人赶到床上裹上了被子。

“我不是故意不反抗的”,被裹成粽子后路明非小声说,垂着脑袋像个犯错的孩子。楚子航沉默着坐到他旁边,正想着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恍惚间感觉到空气中异样的波动。

男孩轻轻抬起头,楚子航仿佛被磁铁吸引了一般转头看他,他的眼底仿佛流淌着黄金,耀眼而灼热。

“我不怕那些人,他们伤害不了我。我怕我一不小心弄断了他们的手和脚,我就不能再继续在这里读书,就见不到师兄了。”

楚子航的心猛地一沉,而路明非还在继续解释,“如果我跑了,他们下次还会再来找我,没完没了,还不如这次就让他们满意了,就好了”

“笨蛋”对于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把男孩抱在怀里的想法,楚子航手足无措,抬了抬手,到底还是只攥住了男孩身上的被角。

“你想反了,那些恶人,你越是退让,他们就会越得寸进尺,你放任他们为所欲为了一次,下一次他们就会更无所顾忌。”他柔声解释,手抚上路明非的发顶,似乎是被男孩用水龙头冲洗了一下弄脏的地方,有那么几处地方还是湿的,一绺一绺贴在一起。

“不过你也可以放心”,他保证道,“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男孩小动物一样用头蹭着他的手掌,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我准备把我高一的制服送给一个同学。”楚子航在周末的家庭聚餐上这么说。

“不是要留着做纪念的吗?”

仕兰高中的制服根据年级不同,在领口、袖口等包边的颜色上有区别,高一是绿色,高二是银色,高三是红色。高一的学生正在中二期,很喜欢自称是蛇院人,还有些自称狮院学子,做梦都想着穿上高三制服。

“那个学弟家里没有亲人,虽然说他父母留下了不少的遗产,但被抚养他的机构控制着生活还很拮据,因为是插班生,也有人看他是个孤儿觉得好欺负,经常被高年级找麻烦,上次还往他身上泼泔水。”

关于路明非的家庭情况有说谎的嫌疑,但总不能说他自己也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听着就太不可靠了。

“啊呀”,美貌的妇人捂住嘴一脸惊讶,“没有爸妈,别的家人也没有吗?被欺负了都没有家人给撑腰的,这孩子好可怜。”

“爸爸”要想的就多很多了,楚子航敏锐地觉察到他陷入思考的表情。毕竟是个商人,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或许真能觉察出其中站不住脚的地方。

果然思考了一会后他开口了:“具体的情况可能比较复杂,单是安排了这个同学去你们学校念书就能看出来,监护人应该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糟糕,经济上的事你不用想太多。当然了,衣服你愿意送,人家愿意要,爸爸不拦你,还有你的旧衣服,送去做慈善和送给人都没区别。”

妈妈在旁边点头,说改天让阿姨收拾收拾你的旧衣服,问问你那同学要不要,不要也该送走了,放着也是浪费。

眼含温情地看着自己乐于助人的儿子和温柔体贴的妻子,“爸爸”端起酒杯一脸满足,不过很快他想到了什么,神情又冷了下来。

“那几个欺负人的学生,我倒是要去找你们校领导说道说道,还在学校就这样犯浑,出了社会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坏事!他们的父母看着是体面人,教出来这样的孩子我都替他们丢人。成天惯着孩子胡闹,赚的钱都喂到狗肚子里了。”

这才是楚子航的最终目的,他说了句“谢谢爸爸,我吃完了”就收拾碗筷离开,没人答他的话,身后妈妈给“爸爸”倒酒劝他别太生气,灯光下两人的影子相依相偎,好不浪漫。

走到洗手台前看向镜子,楚子航才发觉自己在笑,不是敷衍的礼仪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

这是为什么?他想,是因为他终于保护了自己重要的人,兑现了自己对路明非的承诺。他做到了,虽然不完全是他本人的能力,但终有一天——

在欢笑声的背景下,他第一次在和家人如此接近的地方主动点亮自己的黄金瞳,望向镜中的自己,仿佛一场契约的仪式。

终有一天,我会变强,我会保护我所爱之人。哪怕前路荆棘载途,所有杀不死我的,都只会让我更强,更无法阻挡。

“喂喂喂”

恺撒这两年来见到的楚子航面部表情,加起来也没有刚刚这几分钟的要多。

楚子航显然是陷入了回忆里,对他的举动充耳不闻,恐怕就算恺撒现在掏出来狄克推多对准他的脸都不会有什么反应。

男人时而绷紧脸上的肌肉,时而放松下来,时而愤怒地瞪大双眼,时而又露出微不可察的微笑,最可怕的是现在楚子航又开始笑了!那比刚才更明显的笑容简直是瘆人,恺撒忍了又忍才没照着那张脸狠狠给出一拳,以阻止这个笑容继续干扰他的理智正常运转。

果然还是面瘫脸更适合楚子航,这样的状态还是给敌人看吧,更有杀伤力一些,给队友看那就是痛击队友了,真希望这辈子都不用和这种状态下的楚子航组队。

也不知道自己陷入思考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前的高大男人已经没了踪影。也对,楚子航这里应该并没有恺撒想要知道的,更多关于路明非和那个组织的情报,那些千篇一律的高中生爱情故事,他听了也会皱眉说:“就这?”的吧。

虽然楚子航觉得这种平凡的感情生活也挺好的。

点开手机,是路明非给他报平安的短信,受伤还没忘记自己嘱咐的事情,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两个人在网络上的交流,通常都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自己的事情,双方的生活差得远,又各自有需要保守的秘密,默契地不会问太多。

他忙着赶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复,这时候终于有时间给路明非回消息。

“什么时候回来?”一行字打出又删掉,路明非看了会不会不管伤势就跑回来了?

“我这边任务也很顺利,你好好检查,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端着手机思考了半天,楚子航把后面几个字改成“来我房间”然后点击发送。

没过几天路明非就神出鬼没般出现在了他宿舍的门口,穿着运动服戴着鸭舌帽,不像是去养伤回来,倒像是出去旅游了一遭似的。

见自己还没敲门楚子航就已经打开了房门,路明非的圆眼睛瞪得更圆了,一时间站在门口不知道做什么。楚子航紧张的等了他半天,现在也是松了一口气,还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伸手拉他进屋。

刚被“交换”到这所学校,就被派去执行任务,还住进了离宿舍相当远的诺顿馆,这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两个人在一间学校里,相处的机会却不多,现在总算是有机会独处,自从受到路明非到校门口了的消息开始,楚子航的心脏就不受控制地跳得厉害。

“吃饭了吗?”结果还是以相当中式的问候开场,怎么又变回那个初次见面的高中生了呢,楚子航暗自发笑。

路明非点头,说回来路上吃过了。

把天聊死果然只需要一句话,两个人默默对视了半晌,还是路明非主动凑过来,吻了吻楚子航忽闪着的睫毛。路明非对他的眼睛一向情有独钟,说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最深的印象就是漂亮的眼睛和浓密的长睫毛,在床上也会盯着他的睫毛发呆,半天才说数不过来怎么办。

男人退开半步的距离,垂下头绞着手指,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我有事情要坦白。”

已经不是高中时期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单纯少年,让他这样犹豫不决的也不会是什么小事。楚子航点点头,拉着路明非在沙发上坐下。

真要开口,路明非还是犹豫了,视线乱晃,好几次瞟向门口的方向,似乎随时准备着要逃走,可是楚子航紧握着他的手,即使如坐针毡,还是只能留在原地。

“之前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是我一时脑热,对不起。”

先抛出来一个并不要紧的事情试探,这是楚子航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这件事情人尽皆知,算不得什么坦白,所以接下来要讲的才是重头戏,但如果他的回应不能让路明非满意,对方很可能就这样糊弄过去,把真正要说的事情咽进肚子里。

“不用向我道歉,如果不是正好在那个时机……况且就算你不说,苏茜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也早晚会看出来。是因为我总觉得没必要,才没来得及在之前就跟她解释清楚,说对不起,只是我对不起她而已。”

难得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楚子航长出了一口气,身前的男人向着茶几上倾身,给他端了杯水过来。一边喝水楚子航一边打量爱人的神情,似乎是比较放松,这场对话还有继续下去的可能?

“我,对不起师兄,我,我不是故意——”猛地停下话头后路明非拧紧了眉毛,视线集中在两个人交握在沙发上的手掌,几次深呼吸后终于继续道:“我做了不忠的事情。”

语无伦次的道歉和辩解的话只开了个头就被停下,只剩下赤裸裸的坦白。路明非说完头垂得更低,失了魂一样脑袋几乎要落到膝盖上,不再补充什么话给自己辩白或找补,只是静静等待着审判官基于事实的判决。

如果他没有低下头,就能看见楚子航听了这句话之后,握着水杯的手猛地收紧,在晃动的杯中水溅到他手上时才如梦初醒一般放松了手。

当然了,楚子航茫然地想,和他苦行僧般的生活不同,他的爱人其实是个欲望很旺盛的人,应该说大部分混血种应该都是此类吧,他这样无欲无求的——至少表面上无欲无求的反而不多,再加上和他相仿的年龄作为限制,更是凤毛麟角了。

少年人的恋爱姑且可以柏拉图式,纯洁到可以无视身体的需求,只是灵魂的相贴。但成年人如果在身体方面不那么合拍,说不影响到关系是不可能的。

混血种即使乱搞也不会得什么病,这是他们优秀的身体素质使然,如果路明非找了什么和他身体合拍的人来发泄欲望,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组织”里压抑的生活和无休止的高压力工作,使得他总得找到什么地方作为情绪的发泄口。

他应该理解,不应该介意,不然那些压抑的欲望叫路明非通过杀人去发泄吗?

但是他说不出口,“没关系”这三个字哽在他的喉咙,根本不可能说得出口。

心中翻涌起无言的恨意,对那个,或者那些他不清楚身份的对象,这太蠢了,可是感情的事情,谁又能继续由理智脑掌控全局呢?

“发生了什么”

为了惩罚自己的失态和那些恶劣的犯罪想法,他故意这么问,问自己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情。

低垂的黑脑袋动了动,楚子航恍然发觉自己握着路明非的那只手同样攥得死紧,几乎要把对方的手骨捏断,忙不迭地松开了手。

“就只有一次,我那天就想给你发消息告诉你来着”抬起那只被楚子航捏了半天的手,上面已经清晰可见五指的紫色印记,路明非却不在意地继续解释。“可是我不敢,我怕说了之后你就不肯见我了,你会觉得我恶心,下贱。”

“一次?”重复的话语里尾音上扬变成了问句。

男人和他视线相接,神色笃定的点头:“如果还有第二次,我怎么还能有脸来见你呢?”话音未落就面露尴尬,补充道“我我我,我不是说只有一次我还有脸来见你,一次也不行,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脱离了和楚子航的视线接触,又垂下了眼帘。

是啊,楚子航苦笑,放纵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每个站上赌桌的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小赌怡情”,最后呢?还不是倾家荡产输得彻底。

这应该是他抽身而退最好的时点,对感情他没有太高的要求,但有不能动摇的底线。

楚子航曾经纠结了很久,自己对路明非到底是责任感作祟,还是真的爱情。想要保护路明非,这是责任感吗?这二者之间分界线太模糊了,唯一可以比较的,就是爱情会带来占有欲这件事吧。

所以如果不是因为爱,他就不会如此心痛了,更不会想着就这样吧,而明知前路是悬崖依然不肯回头。

“所以你这么久了都不来缠我,是因为这些日子有人帮你排解寂寞了?”

“没!没没没没没没有!”路明非结巴了似的连说了几个没字,“我再也没和他…那个啥,更别说来了学院之后。”

“哦”楚子航摆出了然的表情,“原来只有一个人啊。”

“当当当当然!”路明非急得要哭了,“只有一次当然是一个人,我怎么可能去参加那种多人的游戏啊,你别把我想成是那种烂人。”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更喜欢‘那个人’一点,想和我分手吗?”

路明非狂摇头,讷讷地讲还是想要和师兄在一起。

“那你能保证之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对于这这一针见血的问题,路明非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摇头。“保证……不了。”

说他诚实吧,犯错后承认难道不应该是最基本的事情吗,说他真诚吧,居然说出来以后可能再犯这种浑话,难听点说是不要脸的级别了。

既不拼命道歉求得原谅,也不做出之后的保证,这是真的坦荡地把所有选择全放在楚子航一个人身上了,若非路明非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甚至不少三观是在楚子航的帮助下逐渐建立并完善的,品性性情没人比楚子航更清楚,他大概会觉得这个人是个自己都放弃了自己的、无可挽回的烂人吧。

“好”,他轻声说,“我不怪你,如果什么时候你变心了想要和我分开,也像今天一样和我坦白了就好。”

路明非神情复杂地盯着他的侧脸看,听了这样的话表情却不见放松。

他说:“师兄你难道不生我的气吗?哪怕你骂我呢。”

“为什么要骂你?”隐约有些不耐烦,但楚子航的语气还是一如往常。

一只手抚着自己留着楚子航指痕的手,男人视线有些飘忽,似乎想到了过往的什么事情。

“可能是我太贪心了吧,师兄对我比对别人都要好,我真的很开心,但我总是想着,可能还能见到师兄更多不为人知的部分,那些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见到的,比如生气的时候。我不是故意做这种事只为了惹火你,但我还想见到你生气的样子,不然我会觉得——”再看一眼楚子航面无表情的脸,路明非破釜沉舟说了最后半句话“觉得你并没那么在乎我,我和其他人…也没太大区别。”

觉察到楚子航周身气压低了下来,他又凑上前,用几乎谄媚或是撒娇的语气道:“生气的话你就骂我好了,打我也好,你不需要忍着,也不需要维持形象什么的,在我面前你不用那么勉强自己。”

“我不是勉强我自己,也并不想骂你。”

脱口而出的话语带着几分冷意,楚子航觉得心脏处莫名的躁动不安。

“为什么啊?”偏偏路明非还像条狗一样追着不放,问个没完。

“如果你想要那种喜欢吃醋,无论大事小事都会揪着你吵个没完的爱人,你不应该来找我。”

不是某个受虐妄想的狗男人想要的骂人的话,但对楚子航来说已经是难得的重话,再加上他的冷脸,是个识趣的人这时候都该放弃追问了。

“可是,可是师兄你难道从来没有对某个亲近的人发过火,说气话之类的事情吗——”

路明非终于噤声了,因为楚子航猛地站起来,额发散乱,双眼是刺眼的金色。

他不知道刚才那句话让楚子航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掉了,那双他直视过无数次的黄金瞳在此刻显得格外陌生。

他犯了比之前做的事情还差劲的错误,爱人的脸上并非愤怒,而是痛苦。

“我做过啊!”楚子航对着他吼,话语里的怒气却不像是对着他,“你觉得我没有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像个自以为是的傻逼那样发过火吗?”

话语里呼之欲出的是浓的化不开的悲伤,或许还有,绝望?

“而我那么做换来了什么?”那双黄金瞳燃烧地愈加炽烈,到了几乎危险的地步。“我失去他了,我的……爸爸,他为了我冲向神明之前我还在对他发那些该死的脾气,我甚至没能在逃跑之前说一声‘对不起’。如果他死了,那他最后的记忆是他有一个他爱的,但是讨厌他甚至恨他的儿子。你觉得我想到这些会很高兴吗?如果我有机会回到过去,哪怕改变不了结局,我也不会再说一句那样的话。”

楚子航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龙血,体温升高,带着周围的空气也散发出热度,任是谁见到他这样都会攻击或者进入防备状态吧,只有一个傻子会直愣愣地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看,眼里的悔意和痛心也作不了假。

“听好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爸爸是不是欺骗了我和我妈,我不在乎他到底是个没能耐的人类还是高等级的混血种,我不需要你懂吗?我不需要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血统,不需要他多牛逼能杀掉多少次代种,我不需要他出现在那个雨夜来接我,我宁愿他是个愚蠢的、粗俗的、除了开车什么都不会的人类男人,一个养不起老婆孩子的窝囊废,一个——”楚子航卡壳了,喘着粗气,汗水聚成豆大的汗珠沿着他身体流下,“只要那天晚上的事情都没发生,他还在什么地方当他的司机开着随便什么车,你懂了吗?”

路明非默默点头,想说一声你别生气,但张开嘴却发不出声。楚子航这样的血统威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攫住他心脏的是爱人过于强烈的感情,那么刻骨的痛,带着他的心脏也开始疼痛起来。

“所以我不在乎你和什么人上床,不在乎你被迫或者是主动去犯下的那些罪恶,我不需要你对我忠诚,不需要你当一个善人,我不要你做任何事,我要你——”

他大步走近,握住了路明非的领口,那双黄金瞳仿佛缺氧的火焰一样暗淡下来。

“活着”,他颤声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爱的人活着。不管你做错了什么,只要你活着我就原谅你,我不会和你生气,因为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如果明天我会死,我希望我们最后的记忆不是你永远的遗憾。”

他垂下头,靠在男人胸前,最后的一句话闷声让人听不真切。

“不要再…让我说…这种话了…”

怀里的男人双肩在颤抖,路明非小心地低下头去看楚子航的脸,发现他真的在哭,不是抽泣也不是呜咽,是强忍着但泪水不停流下的哭泣。

“对不起”,他顿时就慌了神,从兜里拿出纸巾来给人擦眼泪,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却把包装掉在了地上。他早就知道楚子航冷淡的外表下压抑着什么,却不清楚那是如此深沉的爱和伤痛。

很快楚子航就停了哭声也不再颤抖,木头人一样任凭他抱着。

“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路明非再一次道歉,“我知道你有心结,不应该这么刺激你的,你打我吧,几拳或者几巴掌,不算什么的,我死不了。”

楚子航闻言抬头,用那双哭得发红的眼睛狠狠瞪他,看来这话他还是不爱听,之前楚子航教了那么多说话的艺术,路明非自己也学过不少人情世故,真不知道是学哪里去了。

“晚上要我陪着你吗?”他小心翼翼地问,“不想的话我这就走,你自己…也不要再想那些伤心事了。”

“留下。”很快从情绪里缓和过来的楚子航这么回答。

这是个平静的夜晚,如果假设之前的一系列事情都没发生的话。

窗外明月皎洁,路灯的暖黄色灯光照进屋内,在窗下落下一个小小的半圆。

楚子航找出来自己几乎没怎么用过的投影仪,忘了是狮心会的哪个成员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和路明非两个人窝在他的床上,看了英文原版的《马达加斯加》第一部。这部片子楚子航其实看过了,但他不介意陪路明非再看一遍,本来就是动画片,不用太费心思。

两个人吃了一盘水果,分着喝了一小瓶可乐,到片尾曲的时候路明非犹豫着开了口说师兄我们下次要不还是看爱情片吧,我感觉这一个多小时下来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

楚子航就靠在他怀里笑,心说看来你确实已经不是看动画片的年龄了,嘴上应着好。

高中时期他们也有类似这样的温馨夜晚,但是不多,没时间还是其次的原因,自打开了荤之后年轻人就像是精力用不完一样,恨不得把他们有限的相处时间都用在干那档子事上,直到楚子航忍无可忍的喊停。不做的时候也是恨不得黏在楚子航身上,全身上下的肌肤相贴不愿意分开。不知道是心智成熟了,还是什么不太好说的原因,今天路明非一直挺安静的,就连搂着他坐在床上,如此亲密的姿势都没伸出咸猪手摸这摸那,反倒让楚子航觉得不太适应。

他向后仰头靠在路明非肩头,一偏头就能看到男人的侧脸。路明非也稍微歪头看他,黑眼睛闪闪发亮。

这一点是不科学的,黑色是吸收光线的颜色,所以不会发亮,它只会把光线像是黑洞吸引周围的物体一样拖进去。

这么说他注视的是一个小型黑洞?楚子航失笑了,路明非不明所以也跟着笑,眼神乖巧地盯着他看。

“恭喜你的第一次屠龙任务圆满成功”这话讲得有点官方腔调,都快把气氛破坏了,楚子航忍着笑意道:“我决定给你一个奖励,你想要什么奖励,嗯?”

他到底还是脸皮薄,不想主动做些引诱人的事情,往常都不需要考虑谁来主动的问题,就像家里养狗的人无须担心回家之后没有一大只或是小只的狗狗转着圈狂摇尾巴表示欢迎。

这话说隐晦也并不隐晦,说明显却也不算明显,至少他家里的笨蛋小狗是听不明白的。

“我只要师兄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了啊”路明非用下巴蹭着楚子航的发顶,“还有就是师兄能平平安安的,身体健康,然后——”

楚子航抬手把他的脑袋往下按,距离太近了那双黑色瞳孔有些失焦,随即忽闪着睫毛闭上了眼睛。

就像他总是不会拒绝路明非那样,路明非也总是不会拒绝他。

年轻人托着楚子航支撑他的上身,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即使闭着眼睛还是精确地捕捉到了他的双唇。两个人尝起来都是可乐的甜味和水果味道,热情而柔和的唇舌交缠,在宁静的夜里不时碰撞出轻微的水声。

并不激烈的吻总能持续很久,如果不在意两人逐渐灼热的呼吸和躁动的身体,哪怕像楚子航这样冷淡的性格,身体也不可避免的要受欲望支配。但这样的感觉,他并不觉得讨厌。

又在一个接吻的间隙,楚子航坐直身体,收回一直压在路明非身上的重量,虽然他这样靠在人身上一整晚路明非也不会喊累,反而甘之如饴也说不定。

他换了个比刚才的姿势更暧昧的动作,两个人相对坐在床上,他的双腿分开,搭在路明非张开的大腿上。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种性爱的姿势,虽然没尝试过也并不想尝试,这种稀奇古怪的体位到底是谁发明的?

虽然看上去很有色诱的嫌疑,但他这么做真的仅仅是因为觉得坐到路明非腿上去,自己就要低下头才能和人接吻,不太方便。好在这会路明非的脑袋还算灵光,双臂环住他的腰拉近了距离。

失算了啊,楚子航暗自咋舌,他怎么就忘了这样的动作两个人上身都自然地后仰,想要脸贴近脸,就得从下体到前胸贴在一起才能做到,好在他俩都算是不胖而且柔韧性也还可以的。

不,这哪好了啊!暧昧中还带着一丝尴尬,要不是他有着极高的笑点现在怕是要笑成虾米了。

也觉察到这样的姿势不对劲,路明非难得靠谱了一次,把手沿着楚子航的大腿伸进他屁股下面,双手把他托起来,然后轻放到自己并拢的双腿上坐好。被像是抱小孩那样抱起来,楚子航一时有些脸上发烧,但还是乖乖搂住了路明非的后背。

路明非放在他身上的手一如既往的比楚子航体温稍高,呼出的气息沿着他敞开的睡衣扣子钻进去,接触到皮肤有些发痒。楚子航心下一动,伸了只手进路明非穿着的睡衣下摆,向上去摸他的腰腹部,直到摸到那块光滑皮肤上有些凸起的粗糙部分。

“还疼吗?”

“已经好了。”路明非说着解开睡衣的扣子,让楚子航能看得更清楚些。“伤口缝了几针,过几天就不明显了。”除去颜色鲜艳看起来明显的伤口外,路明非身上还有其它几处看得不明显的伤疤,以他的身体恢复能力,不知道要怎样的伤势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但楚子航却莫名有些庆幸这些伤口,这是作为人类的证明,不管路明非的能力有多像是个怪物。

“我觉得学院应该给你几天休假,额外的。”绕开不太愉悦的话题,他打趣般说道。

“但是放假的话我也会很无聊的啦。”路明非想了想说,“毕竟是很难得的学校时间,要是能和师兄一起上课就最好了!”

“除去学习应该还有其它找乐子的方式吧——”楚子航觉得自己说这话像是被恺撒给附身了似的,不对,恺撒也说不出这种堪比性暗示的话语来吧,他今晚这是怎么了,第二次了。

路明非显然又一次忽略了他的言外之意,撒娇般靠在他肩上应道:“对啊,只是和师兄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

实话说楚子航并非对他们的团聚之夜没有一丝期待,也不是小别胜新婚什么的,吵架看似不太美好,但不失为一种高效的沟通方式,直面问题而不是逃避问题,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虽然他很难想象他们长久地生活在一起,因为日常的琐事而吵吵闹闹的样子,更别说等到他们两个都成了须发皆白的老头子那时候还在一起的模样——并不是对感情不报期待,而是死亡的阻隔,如果能碰巧死在一起,或许也不失为他们两个的好结局。

人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爱想这些有的没的无聊的事情,用手脚圈紧身下的男人,楚子航把下巴抵在路明非头顶,感受他的温度,心跳和呼吸。

“你今晚,不打算留下吗?”

路明非无言地抬起头来看他,眉间隐隐有几分困窘的情绪。看来这回他是真听懂了,不过这副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师兄你不是有洁癖的吗?我以为你会因为我和别人……”

“你知道我有洁癖还抱着我不放?”楚子航故意拉下脸反问,虽然考虑到他面瘫的程度这种表情不会比他平时的冷脸多出多少攻击性。

男人眉头皱得更紧,稍稍放松围在他腰间的手,但没彻底放开,继而视线落到楚子航围在他后背的手臂上。几乎都能猜到他的下一句话是:师兄你搞反了吧,是你抱着我不放才对。

为防止路明非真的讲出这句话来把气氛转向搞笑,楚子航决定截住他的话头。

“除非你把人带到我们的床上来,我都不介意。”

路明非闻言搂紧了他的腰,“那不可能”。

当然了,他们的二人世界怎么能让别人插足呢,况且要是那位的话,听到这种建议也会当场拔枪要灭了他吧,路明非狠狠摇头把第三个人的身影从脑海里除去。

“你不想要吗?”往常冷淡的爱人又一次发动进攻,他属实有点顶不住这样的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