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软的神(1 / 1)

滚烫的热浪,拥挤的人群,和天南地北的口音,是杜博雅对北京的第一印象。

2013年,北京站每日迎送一百万人次。一个活了十七年从没出过省的小姑娘,裹挟在汗酸味儿的人群中,被身旁那些与自己差不多的大包裹撞来撞去,好不容易走到出站口,不知如何检票,还被门栏卡了一下。

小旅馆、落地团在站前广场上聒噪地拉客:

“九十一天!有空调!有热水器!离地铁就两百米,去哪儿都方便!!”

“故宫长城十叁陵!”

“老妹儿去哪儿,天通苑拼车走不?”

杜博雅狼狈又茫然。

四周像火炉一样闷热,她还被许多陌生人围着,胃里抽搐了两下,没忍住“呕”的一声,拽着她胳膊的大姐嫌弃地躲开,还引起了不少路人的侧目。

“……”她的脸烫得发疼。

无地自容的难堪,像过电一样流淌在背后上,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原来“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是夸张修辞手法。

暑假末尾,各高校在北京站迎接新生,放眼望去一溜醒目的红色条幅:“北京理工大学”、“首都师范大学”、“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杜博雅背着大的登山包,手中拽着一个大红蓝编织袋,在“清华大学”前来回走了好几趟,心理建设做了一遍又一遍,也不敢上前。

最后还是辅导员见小姑娘在灼灼烈日下站得可怜,好心让学生给她送了瓶矿泉水,杜博雅才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她是来报到的。

·

清华有两种学生——天龙人和状元。

杜博雅能在高考状元堆里年年拿第一,她的智商能傲视地球上98的人类。

可惜这叁年埋头学习,在待人接物上毫无长进,见人时目光依然闪躲,说话时声音仍跟蚊子一样轻。

她是拿助学金和奖学金的年级第一,又是听话懂事的女生,于是各种琐碎的、磨人的、费眼睛的、跑腿的、辅导员和助教都懒得干的活儿,统统落在她身上。

有一次给系里干完活儿,辅导员随口聊起迎新,说她当时直勾勾地盯着“清华大学”看,还以为她是个早早辍学的打工妹。幸好啊,有老秦家的资助她,才没让国家就失去一个人才。

“——谁?!!”

杜博雅从来没接话接得这么快:“您知道谁资助了我吗?”

“哦,你不知道啊。”

辅导员有点惊异,又很快理解了。这姑娘只知道闷头干活,也不会借着干活与系里的老师们拉近关系,聊聊八卦,以后到了社会上是要吃亏的。

“喏——”辅导员怅然地指着系办门外,一个商业科技讲座的宣传易拉宝立在那儿,“周五下午,你就能见到恩人了。”

“恩人”在杜博雅像砚台一样浅的人生中占据得很深。每一次她路过寺庙祠堂,绑满红绳的树,爆放着水流的喷泉,都要祈求神明保佑恩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她一定会好好学习,考上最好的大学,用最好的成绩来回报恩人。

然而亲眼见到恩人的这一刻,她意识到,这辈子都无法报恩了。

讲台上的男人既不是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也不是大腹便便的中年叔叔。

他还相当年轻,恐怕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面部轮廓立体深邃,皮相却带着东方男人的斯文温润。台上台下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一阵阵熟男的性魅力迎面飘来。

杜博雅看着他,愣愣的,连呼吸都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瞄着四周人群里那些为恩人着迷的学生,一丝阴暗的窃喜滑过心尖。

——她和他们不一样。

——这个男人是她的长腿叔叔。

——她是因为他,才能站在这里的。

讲座结束后,几个活跃的学生冲到最前刷脸。

杜博雅鼓足了生平的所有勇气,也只够挤过人群。她不是想去他的科技公司实习,也不敢奢望要他的私人微信,只是想亲口告诉他:

——谢谢您的资助,我是清华的学生了,您的钱没有白花。

可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全身像石化僵硬,喉咙痉挛,胃里翻江倒海。不断被身后挤过来的学生撞击,踉跄了好几下,差点摔倒。

恍惚中恩人好像往这边看了几眼,她希望恩人能看到她,又害怕恩人看到她。

讲座的答疑时间已经超出很久,学生们再意犹未尽,嘉宾也要退场了。

杜博雅全身发抖急剧喘息,眼睁睁望着恩人在簇拥中离开。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咚,一下又一下,跟击鼓鸣冤似的。

礼堂人去楼空,四周安静到令人窒息。杜博雅坐在第一排,缩着瘦楞楞的肩膀,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也紧握成拳。

懊恼,自责,憎恶。

她这种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恩人那种人了。

刚才怎么就不能再勇敢点!

“——杜同学。”

空旷的礼堂里忽然响起一道极富磁性的声音——方才在话筒里放大,电流的杂音也无法影响到音色的华丽。像唱片机模拟声波空气的录音原理一样,已经深深刻印在她的听觉神经中。

杜博雅顿时石化了。

“你在等我吗?”

秦销悠闲地靠着礼堂出口,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在光影中勾勒出一道潇洒利落的轮廓。

杜博雅:“!!!”

他朝她走过来,坐到身旁,飘来一阵冷淡的男士香水味。浅灰衬衫穿在身上,胸肌隐约随着呼吸鼓起,那两条长腿的尽头,皮鞋一尘不染。

杜博雅抬不起头,脖子上像压着什么似的,只能僵硬地盯着他的手,修长匀称,质如冷玉,连手背的血管青影都彰显着熟男的力量。

秦销:“刚才撞疼了吧。”

……他看见了?

……他看见她了!

……那么混乱的场面,那么多的天之骄子,可他居然看见她了!!!

“我在台上看到你的眼睛,你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我说,然后问了下你们老师。”

秦销轻笑了一下:“你好,杜同学,我猜你是想当面跟我道谢?”

她没有回应他,更准确的说是回应不了他。耳鼓里嗡嗡作响,发懵的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他是特意为她回来的。

秦销看得出她的拘谨和羞涩,也不强迫她回话:“不用客气,杜同学。我们能在清华见面,是因为你聪明坚毅又拼搏上进,不需要谢我什么。”

身旁的影子动了下,杜博雅的余光看见秦销微向她倾斜,修长的脖颈和下颌线更加清晰,继而郑重对她说:

“从十万大山来到清华,这一路,你辛苦了。”

“……”

啪嗒!

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

噼里啪啦!

一颗接着一颗……

她的眼泪开闸放水般收不住,双手紧攥成拳头,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这十几年不停地做题刷题,拇指和中指都轻微变形。那些累到睡不着觉的日子,往往被金榜题名轻飘飘揭过了。好像考上清华了,她受过的苦就不值一提。

她拼了半条命冲进的清华,的确是人生的一道白线。对于她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并非终点线,只是下一轮“拼命”的线。

每个人都在她耳边喊“快跑!快跑!”“你没有父母帮衬!”、“没有伞的孩子只能淋着雨跑”。

要是人生只有学习就好了。

国家的最高学府其实和县中的操场一样,她适应不了旁人的目光。夏天买一杯冰饮料都愧对资助生的身份,穿了件没到膝盖的短裤,生怕人说她不要脸。

她胆小、怕生、动不动就尴尬羞耻,害怕别人发现她是个冒牌货,靠着侥幸考了第一名,其实一无是处,什么都不行。

没有人给过她爱,她不知如何应对关怀。有人对她好,她第一反应是要跑。

她的恩人,初见的陌生人,有堪破人心的洞察力,叁言两语就让她溃不成军,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那个下午,她当着秦销的面,哭到停不下来。

等到眼泪止住时,她捏着秦销的手帕抽泣,又扫了他的微信二维码。

秦销的朋友圈只有零星几条财经资讯,从底下他自己的回复评论来看,作者似乎是他的熟人……

嗯……也没准儿是他的女朋友。

再往下翻,一年多前,还有几张舞团演出的照片,骄傲展示着舞台上明艳动人的大美人。

他果然有女朋友。

女朋友也果然是不染尘埃的白天鹅。

他的女朋友就该是这样的人间绝色。

杜博雅舌根泛起些微的苦涩,在搜索框里打下“冷丝瑜”叁个字,最先跳出来的不是舞蹈剪辑或演出讯息,而是一篇讣告。

黑白照片上的冷淡美人,吓得她猛地一激灵。

浏览完通稿新闻,搜完豆瓣和知乎的八卦,杜博雅久久不能回神。

他的女朋友居然是这种下场?

原来他那样的人,也有难以挽回的遗憾。

那天夜里,杜博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会儿,想着下午在礼堂,两人离得那么近。他领带夹上蓝色钻石反射的光,都映在了她的手背上。一会儿,他前女友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容又突然浮现在眼前。

天光大亮时,她终于有了睡意,迷迷糊糊地想着,希望“长腿叔叔”幸福快乐,好人一生平安。

此前杜博雅从来不发朋友圈,单调的生活没什么值得分享的。

那天过后就更不敢发了。

她害怕出现在秦销的视线里,会让他注意到她的存在,然后把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好友”清理掉。

日子飞快向前,一两个月,从冬转春,恩人就这么在微信里石沉大海了。

有一天,杜博雅听说微信会自动清除许久不联系的好友,吓得她小心翼翼地点开秦销的头像,见他朋友圈最新一条还是几个月前的财经资讯才稍稍放了心。

那晚她做了个梦,梦到恩人给她发了个拼多多链接,请她帮忙砍一刀。

“………………”

早上醒来,宿舍光线昏暗,杜博雅躺在上铺,望着近在咫尺的天花板,心里除了梦境延续出来的荒诞,还感觉到一阵迟来的满足。

他是心软的神。

她是受过他好意的人。

他们之间有罕为人知的特殊羁绊,足以让她到七老八十的时候还庆幸着,多亏了当年好好学习,考上了清华,才在有生之年,有幸见他一面。

十六周的课程过半,实习季节到了。

杜博雅不能再置身事外,朋友圈与同学们一样变成大型信息交流中心。

有一天忘记分组屏蔽秦销,秦销主动问她实习怎么样了。

此前他们的私聊界面空空如也。

两个人加上微信,首先会发送真名让对方备注。她和秦销都用了本名,又是当面的加上微信,没有机会开始说第一句话。

杜博雅盯着聊天框犹豫了好久。

本想说很顺利,一切都好。可是害怕秦销下一句话问她去了哪间公司。

要是说笔试都不错,面试都过不去,又担心让秦销觉得她在卖惨,想靠他的关系找工作。

一番斟酌之后,她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因为诚实是一个人最基础的美好品质!

秦销没说什么,安慰了她两句,便结束了话题。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秦销背景深不可测,见他年纪轻轻,满身贵气,猜他应该是位科技新贵,一定有很多面试的经验可以教她……可是他什么都没说。

杜博雅悄悄哭了两天。

上课、自习、走路、吃饭,不论何时何地,她脑海中只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恩人一定对她非常失望。

她是个废物,她好没用。

高分低能说的就是她。

考上清华有什么用,建筑系毕业连砖都没处搬。

自我折磨了好几天,一个初夏的夜晚,杜博雅没有得到成功人士的建议,倒是盼来了成功人士本人。

那天晚上,她正在图书馆里,撸起袖子,扎起头发,做好要和图纸死磕一夜的准备,突然手机一亮,收到了秦销的微信:

【我刚在附近应酬完,喝了点酒,突然饿了,想去你们学校食堂吃碗面,方便借你的饭卡吗?杜同学】

杜博雅拿着手机噌一下站起来,来不及思考,转身就往外冲,跑了两叁步又回来草草收了东西,随便往公共置物柜里一塞。

夏夜溶溶,路灯橙黄。池中荷花泛着银光,宛如一蓬蓬盛放的白银。

杜博雅把自行车踩成了风火轮,在暗银色的月光下,飞驰到清华东门。

远远看见百年古树下的那道优雅清寂的身影。

秦销没穿西装外套,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紧实的手臂。静立在树下,什么都没做,就携着上位者沉沉的压迫感。

他听见自行车的声音,抬头向她望来,对视的一刹那——

悠长的晚自习铃声,遥遥的人语喧嚣,和校门外车水马龙的噪音猝然寂静,天地间只剩下长长短短的虫鸣,和夜风拂过草丛与树梢的沙沙声。

他的眼底映着远方的城市灯海,满街晃动的霓虹,虚拢着苍山云海和宫殿庙宇,如世间万物的终极意义,遥不可及。

她听到钟声在体内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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